“挖”声一片:为何我们总是会被看似无聊的流行吸引? 天天亮点
这段时间,与淄博烧烤一并刷爆网络的是“挖呀挖”。五一假期结束,假日旅游热随之淡去,而“挖呀挖”却有继续让人狂欢的趋势。
(资料图)
“在小小的花园里面挖呀挖呀挖,种小小的种子,开小小的花……”很难想象这样一首简单的叠词儿歌,竟然让成年人效仿,甚至进入各行各业。虽然视频软件以“磨皮”的方法抹去了成年人脸上的褶皱、坑洼以及其他岁月留下的痕迹,“成熟”的表情和神态还是出卖了关于年龄的一切,配上重复的旋律,似乎显得别扭。
哪怕没有特别去关注这个事,现在坚持刷视频的人们,恐怕也很少有人还不知道它了。其缘起是上个月底(4月28日),名为“音乐老师花开富贵”的用户上传了一条教小朋友们唱歌的视频,视频中,音乐老师“黄老师”教幼儿园小朋友们的正是这首《小小花园》。一条视频直接让全网陷入“挖呀挖”的热潮,从网红、明星到普通网友,再到各类机构,纷纷发挥想象力,或模仿或二次创作,加入到了这场网络狂欢。
网名“音乐老师花开富贵”的黄老师走红之后,被卷入了舆论漩涡。图为“音乐老师花开富贵”视频号截图。
自此,“挖”声彻底覆盖全网。
尽管此后“黄老师”的走红又引发了新一波的质疑与讨论,但毋庸置疑的是,这首原本以儿童为创作对象的歌曲,已完全延伸至成年人世界,成为新的网络狂欢曲。这当然不是儿歌第一次在成年人世界流行。如今沉迷“挖呀挖”的成年人,可能不久前才哼唱过“心里种下一颗种子嗒啦嘀嗒啦”;再往前一些,还可能被满街循环播放的“我爱你,你爱我,蜜雪冰城甜蜜蜜”洗脑过;又或者,也曾摆出过招财猫姿势,唱起“我们一起学猫叫,一起喵喵喵喵喵”。每一轮有类似特点的流行,都像是一场又一场的病毒式传播。这种简单而又强烈的刺激,无聊,似乎也无意义。而对一些参与者来说,这是一场通过游戏来暂离生活重负的一种方式,疲惫了,伸出双手,“挖呀挖”,在看似无聊的重复叠词中去想象一些尚且能抓住的、能够得着的快乐,哪怕是短暂的、碎片的、转瞬即逝的。网络热梗一波接一波,其背后的追求和欲望却是不变的。今天的文章就此展开讲开去,探讨这些让人忍不住沉迷、难以拒绝的流行文化。
撰文|帕孜丽娅
无聊得刚刚好
“花园”“种子”“开花”——如果细究《小小花园》的歌词就会发现整首歌只有这三个极其简单的意象,讲述的也不过是在花园里种下种子,种子长大开出了花这样简单的事情。与我们儿时反复吟唱的“娃哈哈”,“小雨小雨沙沙沙,种子种子在说话”没有太大区别。也因此,整首歌配合简单又形象的动作有了一种童稚感,更不必说出圈场景本身就是幼儿园老师带着小朋友一起唱歌,这也使得《小小花园》与面向成年人的歌曲形成了鲜明对比。
“挖呀挖”表情包。图为微信表情包搜索页面截图。
人们在模仿、二次创作中,又将花园中的意象进一步延伸到了成人世界的场景。打工人一边摆出攀爬、数钱的手势,一边唱“在小小的公司里爬呀爬呀爬,挣少少的工资,花都不敢花,在老板画的饼里挖呀挖呀挖,赶早早的地铁还天天把班加”;身穿工作服的矿工们边铲边唱“在小小的巷道里面挖呀挖呀挖”,就连医生也在用“挖呀挖”来科普生活医学常识、推广医院业务。仿佛生活中所有复杂的内容,都可以置换进这首简单的儿歌,而那些复杂的事情,甚至是工作和生活中的一些心酸在这样的置换中被解构,在可爱童谣的包裹下,属于成年人的烦恼似乎也就此消失。
对沉迷模仿的人来说,发挥简单的想象力,将日常套进儿歌的过程本身就是有趣的体验,这也许没有什么深度,更没有所谓的“意义”,但过程够快乐够好玩,对亟须刺激的成年人而言,这样也就足够了。
《漫长的季节》(2023)剧照。
成年人唱着它们,搭配固定的舞蹈或动作,这样的行为与社会对成人的要求本身就是相悖的,也显得有些不符合“身份”,所以也会有人批评这些模仿无聊、幼稚,毕竟成年本身就意味着要做个成熟的大人。不过可能模仿本身就是在寻求一种“幼稚”,生活中有那么多需要懂事、需要理性、需要像个成年人的场景,有一个可以安心幼稚又不必担心被人嘲笑的机会,自然要利用起来。
这样看来,在旁观者眼中的“无聊”“幼稚”可能恰恰是“挖呀挖”会戳到那么多人的点,抛却成人规则,将时间浪费在无聊又幼稚的事情是件有点奢侈又足够快乐的事情,也许才是许多人沉迷“挖”无法自拔的真正原因。
也许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能解释为什么这几年爆火的网络BGM大多简单、无意义了。无论是原本创作给儿童的《小小花园》,还是本就由成人演唱的《学猫叫》,都遵循了歌词简单、旋律重复的规律,符合儿童歌曲的特征也就有了给成人“洗脑”的效果。
《不求上进的玉子》(もらとりあむタマ子,2013)剧照。
在华语乐坛的黄金时期,我们这一批大人正处于精力旺盛、时间也相对充裕的青少年时期,留在歌词本中的词句、反复哼唱的曲调也构成了我们那个时候的音乐记忆。与罗大佑、李宗盛、林夕、方文山写下的歌曲相比,“我们一起学猫叫”、“蜜雪冰城甜蜜蜜”少了美感、没了内涵,但无需细品就可以在重复中轻易学会的歌曲反而符合短视频时代音乐传播的特征,几分钟甚至几十秒、声画并存又极易被划走的短视频中,最容易印在受众大脑的恰恰是这类音乐,这也注定了短视频时代大众能记住的歌曲与曾经的CD、磁带时代不会一样。
可能也是因为这样,我们会在拼命抢完五月天演唱会门票之后,又打开短视频,跟着BGM唱起来。五月天属于青春时代,《小小花园》则归于现在。
对变老“out”的恐惧
如同此前的每一个网络热梗的流行,“挖呀挖”热潮也引起一些人对“无脑跟风”的批评,只是大部分会在嫌弃“无脑”后,依然“口嫌体正直”(网络流行语,指“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地紧跟热梗脚步,这一点不仅适用于《小小花园》,也适用于大部分网络热梗的跟随,我们需要用这种方式让其他人知道,我们还在关注网络,我们依然站在网络前沿,我们还是紧跟时代潮流的“年轻人”。
这种需要,似乎源于某种被“遗弃”的恐惧。
《社交网络》(The Social Network,2010)剧照。
“90后”“00后”往往被称为数字原住民,这一代人的成长与数字媒介相伴,网络早就成为我们最重要的媒介记忆之一。回首我们与互联网的联系,就会发现,我们是见证着网络词汇、网络用语的流行长大的。在父母对电脑还处于摸索期时,我们已经在和身边的同学比QQ等级;在他们还在对着“886”这类数字表达惊讶时,我们已经对空间、贴吧的火星文见怪不怪。我们围观甚至参与了最早的网络热梗的出现与流行,且在当时能真切地感受到网络文化带来的区隔,一种互联网资深用户与新手甚至未接触者之间的区隔。我们默认网络文化属于年轻人,而我们正当年轻。
随着我们长大,数字媒介逐渐普及,网络不再是专属于我们的空间,甚至已经有了更多更新的主体,这种时候出现领地在消失的“危机感”似乎再正常不过,毕竟,没有人愿意成为“out”的那个。在这样的前提下,追随网络热梗与其说是被梗本身吸引,倒不如说是被“热度”吸引,跟上这种热度会让人很自然地产生自己还属于这个空间、这个文化的安全感,安全感无疑是具有足够的吸引力的。而短视频社交软件又使追随热度变得更加容易。
提及短视频平台,“赋权”是最常被提及的概念之一,短视频给了那些曾经无法参与网络的群体参与网络文化生产的一个机会。较低的生产门槛使影像在延展文本内涵方面发挥了独特的作用,视像与文字间隔的打破则为新的流行创造了可能,这也是为什么在短视频时代,我们似乎能更迅速、更广泛地感受到网络热梗,原先还囿于文字形态的流行符号逐渐完成视觉转向,在影像的依托之下,热梗变得更容易被大众接受。这也意味着还停留在热梗之外的群体范围在不断缩小,范围越小,区隔感更强,“out”的恐惧自然会强烈,也因此,如今参与网络热梗的人变得比以前更多了。
当然,《小小花园》为代表的儿歌会让那么多人跟风,除了满足大众对参与网络文化的期待,也是因为带有童稚化色彩的内容让成人有了“延伸童年”的可能。
《小猪佩奇过大年》(2019)画面。
某种层面上来说,沉迷“挖呀挖”的成年人与之前追《小猪佩奇》、沉迷“萌”文化的成年人没有本质区别。成年人在对具有儿童化符号的产品和内容的消费中感受到的是一种身心回归童年的表现性实践。如同波德里亚所言,“这里起作用的不再是欲望,甚至也不是品味或特殊爱好,而是一种被扩散了的牵挂挑动起来的普遍好奇——这便是娱乐道德,其中充满自娱的绝对命令,即深入开发能使自我兴奋、享受、满意的一切可能性。”
童年长长的影子
童年,对于成年人,有着远胜于其本身的意义。
小时候总想快快长大,长大了又想要回到小时候是许多人都有过的情感体验。如果说小时候的我们幻想的总是18岁以后的自由以及成年后的可能性,那么在经历了成人生活后,我们最怀念的可能还是有着大把时光、可以放肆玩闹的童年。我们渴望回到没有生活压力、社会责任的童年,我们希望在自己觉得还没长大,依然还是个孩子。于是,我们选择寻找和尝试那些能帮我们寻回“童年感”的事物,那可能是一个玩偶、一瓶娃哈哈,也可能是属于幼儿园小朋友的童谣。
《蜡笔小新》(1992)画面。
这其实不是当代人特有的情感症候。曾有西方学者研究发现,尽管成人会在很小的时候就放弃玩具和童年的一些习惯,但在17岁时这些童年兴趣会被重新激发,并有可能在整个成年期保持下去,这也是为什么美国会在上世纪60年代迎来动画时代。学者们将成年人的这种表现称为成人的儿童化。(参考Stabile C A, Harrison M. “Prime time animation: television animation and American culture”. Sight & Sound, 2003,1.)
成人和儿童似乎总作为对应的概念出现,但从社会角色来看,媒介的发展在不断模糊化儿童与成人的界限。成年人的“后台”行为被搬到了“台前”,催生出了“成人化的儿童”(kidult),而疲于应对种种社会压力的成年人又尝试在各种消费中实现儿童化。也许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总会出现“小学生嫌幼稚的成年人觉得刚刚好”,期待长大的儿童想要更快地步入成人世界、成为一个成熟的大人,而意识到成年人的生活太过不易的成人,只想在各种充满童趣的产品中找回童真。换言之,一切只是为了更好地释放压力,这样才能继续扮演好一个情绪稳定的“大人”。
某种意义上,模仿和学唱幼儿园歌曲同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我们一边发着弹幕说想再读一次幼儿园,一边跟着黄老师“挖呀挖”,感受韩炳哲所说的“不关心原则或枯燥严肃的义务观,只对让人愉悦、安宁和幸福的故事感兴趣的‘童心’。”
但是,儿童与成人间的界限并不会因为彼此间的刻意靠近而消失,正如“成人化的儿童”扮演的只是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成人”,“儿童化的成人”靠近的也不过是想象中的“儿童”。这个时候的“成人”与“儿童”变成了一种符号,不再是现实层面的指向,而是文化中的延伸。
《红气球》(Le ballon rouge,1956)剧照。
或许正是因为这些尝试的符号色彩太强,这些模仿和实践反而多了些展演的特征,行为本身变成了一种对想象中儿童的表演。成人眼中的儿童元素意味着足够可爱、足够甜美,于是,我们的模仿表演总是充斥了“萌”元素、充满了我们理解的童真感,无论是可爱的猫狗表情包,还是忍不住尝试的儿童零食、儿童歌曲,本质上只是一次用身体进行的展演实践。这种表演就像一种仪式,能够让我们与现实暂时“解离”,但在仪式结束后我们依然要回归生活本身——尽管与之伴随的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空虚与失落,而为了消灭这种失落,我们又迫不及待地投入下一个尝试。
无论是成年人过儿童节的热潮,还是参与“挖呀挖”的赛博狂欢,都只是一种将儿童符号化的消费,我们将童年标签化,并用娱乐的方式体验它,哪怕明知这种简单易得的快乐转瞬即逝,我们依然乐此不疲,因为眼下的消失了,我们还可以创造下一个。
本文内容系独家原创。作者:帕孜丽娅;编辑:西西;校对:柳宝庆。封面题图素材来自《唐伯虎点秋香》(1993)剧照。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